当张寿这一天上午的习题课和全新内容一同讲完时,恰恰好好就到了午饭的时辰。他并不是一个好老师,并不习惯于反反复复地讲,所以之前在九章堂选拔学生的时候,他先用笔试,再用面试,亲自一个个考校过众人的思维能力,至少确保了自己的学生不是木鱼脑袋。
然而,奈何陪太子读书的并不仅仅是九章堂这些人,还有半山堂的张大块头两人,以及国子监出身的六个监生。哪怕就连下过一番苦功夫读算经的张大块头,想要跟上进度,那都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其他人?
所以,当下课时,张寿看到面前那几张了无生趣的脸,就若无其事地笑道:“术业有专攻,尤其是算科,天底下真正擅长的人本来就凤毛麟角。你们奉旨侍奉太子读书,能因此对算学开窍的人,那是天赋异禀,若是听不懂,也不用勉强。”
“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学会加减乘除,看得懂账册,能懂得记账,这就足够了。”
张大块头原本还曾经暗自发誓要报考九章堂的,几次课上下来已经快气馁了,此时听张寿这一说,他见别人都不吭声,就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既然您说只要懂一点皮毛就够了,那为什么还要讲这么艰深的东西?太子殿下学那么多算经,难不成将来还要去做学问?”
张寿顿时笑看了一眼听到这话后明显愣了一愣的三皇子,这才正色说道:“你们都知道,我不懂天文星象,而葛老师的《葛氏算学新编》,也都不涉及到这样的内容。”
对于张寿依旧把算学新编归于葛氏,齐良面色有些微妙,而其他不少人也都心领神会。时至今日,《葛氏算学新编》的真正作者,很多人都已经了然了,那不是葛雍,而是张寿!
其他算经上都常常有涉及的天文星象,《葛氏算学新编》中那是完完全全没有,这完全不合葛老太师天文星象大家的名声。可如果这不是葛雍的著作,而是张寿假托老师的名声所著,那就非常合理了。所以,哪怕葛老太师已经公然承认,外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诋毁。
那位出自名门,历事数朝,自己还是帝师的元老既然已经挑明,而张寿更是当众解释清楚之后,谁嫌脑袋太硬,非得死死揪着那位老太师不放?不怕皇帝雷霆大怒?
因此,张大块头继续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连连点头道:“我一直都想考九章堂,所以特地去和人打听过课程,听说不但课本里没有,老师在九章堂也从来都不讲天文星象的。”
“所以,我就是想破除算学只能用于天文星象的老观念。”张寿笑了笑,随即泰然自若地说,“算学是一种工具,并不是只能用于天文星象这些很容易和谶纬之道联系起来的东西。当然,那些很复杂的计算公式之类的,也许你们在离开九章堂几年之内,有人会全部忘掉。”
“但是,那些在解答难题时循序渐进,步步推导的思考方式,却是你们真正收获的东西。日后,也许你们在面对某些复杂的局面,需要抽丝剥茧的时候,如今学到的这些思考方式会派上用场。当然,我并不希望你们辛辛苦苦学到的东西,日后却只变成了一种思考方式。”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了:“算学博大精深,我现在教给你们的只是入门的钥匙,你们当中,也许有人能有资质走得更高更远,把算经推导到比所谓天元术四元术之类更艰深的地步。要知道,读圣贤书做学问的人,也许没人能够胜过当年孔圣,但是……”
“学算经的人,却总有那么一两个出类拔萃的,必定会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俯瞰那片前人从来没有抵达过的秘境!有朝一日,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人能提出前人根本无法想像的问题,归结出空前的理论。而剩下的人也不必气馁,因为你们学到的本就是文字领域外的真理!”
“这些真理,能够让你们的思路更缜密,更敏锐。而你们将来的道路也未必会局限于算学,你们也从实验中看到了万物运行中蕴藏的真理,所以,在算学之外,更有物理、化学、医药、生物……有许许多多等待你们去发现的真理……”
张寿知道,自己现在教几十个学生,其中能真正有所成就的,也许不过十分之一,而有突破性大成就的,兴许都未必有一个,刚刚这番话完全是鸡汤。
毕竟,学习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的。但是,所谓天赋,却也需要足够适合的环境才能完全显现。
否则,为什么清朝数百年间也没出现什么旷古烁今的科学家,就连出类拔萃的都没有,可在晚清国家遭受那样的苦难时,一大堆青年远赴海外后,不但造就了一大批建国元勋,其中还涌现出一大批在科学界也同样堪称顶尖的人士?
时势造英雄还有一重含义,往日被统治者压制的思想抬头,普通人突破桎梏,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接触到往日绝对不可能接触的知识,那便如同干涸的海绵吸水一般,所有的天赋都绽放了出来。不是旧体制下没有人才,而是因为旧体制压制不为他们所容的人才。
张寿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老师,毕竟,他现在的教材和习题都是根据记忆而来,虽说他那记忆里的这些知识确实有条有理,但他从前的工作和老师没有一毛钱关系,所以他在讲授某些知识点的时候……那真叫一个简单粗暴,布置作业的时候也一样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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