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独自站在营地外的山岗上,眺望远方茫茫的雾气。
若是在那个混乱起始、万物失序的时代,这是很危险的举动。由于文明的破灭,国家与城市都失去了守护的职能,随处泛滥着战争与屠杀,枉死者的尸骨无人收敛,成为魔兽与野兽的食物。然而贪食血肉的兽物最终也因此失去了理智,变得无比疯狂,在荒野与林间游荡,猎杀往来逃难的人,撕下他们的手足,扯开他们的胸膛,然后吞下他们的心脏。
长者犹有那时的记忆,因为他的父母便死于一次逃难途中的兽物袭击,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他抛出了兽潮,而后自己被那些歇斯底里的怒吼声淹没。时至今日,长者依旧忘不了当时的景象,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对此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既不是父母临死前不甘、担忧、但又带着些许解脱的眼神,也不是其他逃难者被撕开心脏时恐惧到极点的惨叫……而是那些正在飨食血肉、尖牙利齿上都挂着断肢残渣的可怖兽物,它们脸上的表情,其实并非享受盛宴时的贪婪与快意,而是一种扭曲般的痛苦。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了,在这个时代,没有谁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所有人,无论是吃人的或是被吃的,不过都在努力挣扎而已。
不过,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如今的野外已没有任何威胁,就算游荡在荒无人烟的原野或林地,也不虑遭到兽物的袭击……从某种意义上这是好事,至少聚居地的幸存者们外出搜集一些草根和浆果,聊以充饥的时候,不会再有生命上的危险;可从另一种意义上,长者又觉得实在是糟糕透顶,就像那位神秘少女昨日带来的消息一样。
倘若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个聚居地,只剩下这一百多个幸存者,那么自己的坚持,究竟还有一点意义吗?
昨夜,营地里又死了一个幸存者,不是饿死,也不是冻死,而是自杀的。
或许是听完长者讲述的故事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绝望之下选择了最极端的做法吧——或者说是最清醒的做法,因为只有清醒的人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罢了。
按照惯例,长者本应为他举办一场简陋的葬礼,哀悼他们在世界上又失去了一个可以扶持前进的同伴,可今日他却没有那样的心情,心里想的始终是那位神秘的银发少女,不知她是否还会出现……如果是她的话,有办法改变这绝望的世界吗?
祂……愿意改变吗?
无论如何,都是凡人先辜负了祂,若祂以此为由,惩戒凡人的肆意妄为,似乎也没有什么指摘的理由。虽然古老的传说中提到,祂是一位仁慈、宽厚、善良、博爱的女神,可那毕竟只是个传说,而传说中没有提到的事情,还有许多。
念及此处,长者不禁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长者为何叹气?”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长者连忙回头,果不其然,是昨夜那位神秘的银发少女又出现了。他此时已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这位少女虽然称呼自己一声长者,但若论年龄,整个伊甸都没有能与之媲美的,因此他自然不敢真的端出长者的架子,甚至都不敢直视对方的面容,而是俯首,语气尊敬道:“只是略有所思而已,大人。”
少女问道:“您在思考什么?”
“……”长者沉默了一会儿,到底不觉得自己的心思能够瞒过这位冕下,便如实回答道:“我在思考,自昨夜听到您带回的那个消息后,我们这些人一直挣扎着活在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少女闻言,不禁慨叹:“睿智如您,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恐怕其他人更是迷惘吧。”
长者便向她提到昨夜有一名幸存者,听完他讲述的故事后,绝望自杀的事情,少女听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她的心情想必是十分复杂的,有许多话语郁结于胸,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以至于到了嘴边,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与轻柔的安慰:“拂晓前夜的黑暗,必定是最难熬的,但我想,只要常怀希望,总会等来心愿成真的那一日吧?”
长者面色一动,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惊讶与忐忑的表情。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种话,不过是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罢了,这场从文明的繁荣期开始,一直持续至世纪末的灾难,已摧毁了太多的东西,不仅是有形的建筑与物质,还包括无形的知识与传承,也有太多人在这场灾难中流离失所,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没有这些东西,凡人就算有心振作,也无法从头再来了。
可如果是眼前这位大人的话,或许真的有办法呢?
不、一定是有办法的!
长者一向沉稳睿智,否则也无法带领世纪末最后的幸存者们,于此末日艰难地求存下去,可此时依然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冕下,您的意思是……”
他悄然改变了称呼。
女神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仰头,用忧愁而怅然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的雾气茫茫。灰白色的世界,裹挟着惨淡的阴云与低沉的砂砾,看不到任何鲜艳的色调,这与女神记忆中那个美好而又繁荣的伊甸,相差了何止一万年,简直就是一场梦境的区别——创世纪是一场美梦,但如今,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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