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谢尔将那份纸质名单交还给它原来的主人,戴维教授接过去看了一眼,发现罗谢尔只接触了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接触的都是同一类人,也就是那些生活状况不佳、极度需要信仰支柱的人,譬如住在郊区污流河道的贫民、小码头边的维修工人或清洁工、濒临破产的落魄商贩等;至于那些在本市声名卓着、自身也有一定权势的信徒,如政府官员、医生律师、乃至中心城区的贵族们,他一个都没有接触。
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一来,后面这类信徒基本上都是教团联合的重点监视对象,他们的任何一个反常举动,都会引起守夜人的警惕与关注,这种情况下贸然与之接触,风险太大;二来,请神仪式只对信仰之力的多寡有要求,和参与仪式者的身份、地位等毫无干系,而这部分信徒对泉灵的信仰或许还算虔诚,但时隔百年,又更迭数代,很难达到狂热的地步,想说服他们为一个遥远虚幻的理想或为一个宏伟巨大的目标奉献自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就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平白增添了自己暴露的几率。
看起来,罗谢尔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冷静,没有被逐渐靠近的黎明曙光冲昏了头脑,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试错的资格。在教团联合这头庞然巨兽的眼皮子底下酝酿激流、催动山崩,需要比虎熊更大的胆量,比鹰隼更细的思绪,以及比狼獾更冷静的头脑,而沃土宗的行者经受历练,如今三者皆备,仍表现出一副沉稳慎重的姿态。
从眼前这位高山人的身上,戴维教授深刻地体悟了一个道理:有时候,用理智精心包装的疯狂,更容易蒙骗世人,但也更加危险。
他深深地看了行者一眼,然后收起名单,问道:“仅靠这些人便足够么,罗谢尔?不要忘了,创造构想神明的唯一核心要素是什么?”
罗谢尔当然不会忘记,应该说他铭记于心才对,于是声音低沉地回道:“万众一体,方可成心。”
这句话的意思就像字面所说的那么简单,只要参与请神仪式的信徒足够多,奉献的信仰之力足够庞大,那么创造出来的构想神明也会依据其规模而获得相应的力量。但是,当罗谢尔把名单上一部分高风险的人员排除、又有另一部分人出于理念不合或其他原因而拒绝了他的邀请时,剩下的可以参加请神仪式的信徒就只有原来的不到三分之一了,约为一百多人。
诚然,他们的信仰都很虔诚,用狂热来形容并不过分,但基本上都是普通人,连一个魔法师都没有,因此质量仍不足以弥补数量的差距。就算最后顺利完成了请神仪式,创造出来的构想神明也不会太强,甚至可能迈不过半神这道门槛,更别说与教团联合的构装机甲相抗衡了。
若是如此,罗谢尔的计划,以及包括教首凯留尔冕下在内的许多万物有灵论信徒,他们苦心孤诣想要谋划的局面,都不可能成功。
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难道仅是为了给大地魔女-绯夜门忒号的断罪大炮又增添一份光彩的战绩吗?戴维教授无法理解。
“没关系。”罗谢尔语气平稳,不急不缓:“数量不足之处,以质量弥补即可。”
“那么,你想去哪里寻找拥有泉灵信仰的魔法师来参加你的请神仪式呢,罗谢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名单上拥有魔法师身份的信徒,基本上都被你排除了吧,莫非凯留尔冕下还为你派来了其他的帮手?”戴维教授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讥讽,和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形象截然不同。
罗谢尔缓缓摇头:“没有其他帮手。”
不出所料的回答,戴维教授低声冷笑,正想继续讽刺他的不切实际,忽然间看见行者的脸庞上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态。他安静地凝视着自己,在那比夜色更加深邃的无声眼眸之中、在那若磐石般坚硬顽固的古铜色肌肤之间、乃至在那比大地更加寥远的宽阔眉宇之间……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对苦痛的悲悯与虔诚,仿佛做好了某种觉悟,因此被尘世之上的真神赋予了生为人来全部的智慧与知性,可以去完成一切伟大的使命,哪怕代价是牺牲自己。
教授的脑海中闪过了某种荒谬的可能性,他因此感到难以置信:“你疯了!?”
“个人的觉悟,”罗谢尔回道:“实则是与神的命运紧密联系,从没有绝对的残忍,自然也没有绝对的孤独。譬如在那些山与大岳崩溃坍塌、土与泥岩冲刷掩埋的试炼中,我所见过的景象。”
所以落叶会融入土壤、苔藓会攀附微光、飞虫的尸体将在岩石的托举下重新飞起、腐烂的种子会在腐殖质的循环中再度萌芽、残断的草根落在漫天飘洒的尘埃中便如同古老时代的巨木……旧的死去时,新的便随之孕育,这是罗谢尔行遍大地、在无数试炼中领悟出来的道理。
“可你并不是泉灵的信徒!”戴维教授斥道::“你分明信仰着大地之灵,那位宽厚仁慈的地母才对……却妄想参与泉灵信徒的请神仪式!?你到底在想什么?想要创造出一个新的怪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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