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张寿便是那位如今名满京城的东宫讲读张学士,写了《种艺杂历》的金文权以及写了《岁时种植》的郭晟,心里就已经很百味杂陈了。毕竟,自家孙子也就比张寿小点儿,人家却不但已经是官,还是东宫太子的老师,可他们还在奔波科场,试图考出一个进士。
他们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就是张寿并不是通过科场拼杀出来的士子,而是皇帝因偏爱而用,并不符合一直以来的规矩。然而,眼前却跳出来一个比张寿更小的少年,而且还用特别诚挚恳切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也是个举人!
这简直让他们觉得,三十多岁中举,而后六七科会试全都折戟而归,却也不甘心用一个举人去求官,他们这一大把年纪简直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于是,面对梁储这特别恳切的请教,两人都觉得实在是有些话说不出口。而朱二见张寿看向了自己,他则是立刻就抢着介绍道:“妹夫,他们俩就是《种艺杂历》和《岁时种植》的作者。这两本农书虽说字数不多,但我让人念给藏海下院那些个擅长种植的大师傅听过。”
“他们都说,书里很多东西写得确实是很有用,尤其某些增产之法,有尝试的价值。而且,那些种植诀窍,显然都是没有实际经验的人写不出来的。”
听了朱二这话,张寿此时压根看也不看那三个倒霉催的举人,笑眯眯地对金万权和郭晟说:“我这二舅哥素来好农,之前去沧州时,就曾经遍历民间,寻访那些高产的棉种,为此曾宿于民宅,还和不少经验丰富的农人攀谈过,所以之前寻访二位,想来也是因为这缘故。”
先帮朱二把人设立住之后,他见没得到答复的梁储正在那尴尬,他就笑容可掬地继续说道:“梁贤弟之前与其师白沙先生一同应邀造访家师葛老太师,听说这儿有事,就自告奋勇与我一同出来。就连家师听闻此事时也愤然怒斥,新科举人看不起老前辈,这是什么风气!”
这事儿居然葛雍也知道了?当听说此间发生的事情竟是坏事传千里的时候,三个出身应天府的举人这才真正着了慌。某人急怒于自己很可能被人打了却白打也就罢了,可另外两个意识到要陪绑,本来就已经后悔不迭的他们那就不乐意了。
如果将来传开这风声的不仅仅是苏州人,还有那位在京城被誉为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师也推波助澜,他们明年会试岂不是泡汤?
而最坏的结果是,不仅明年泡汤,而且他们的名字被有心人牢牢记住,日后每次会试怕不是全都要铩羽而归!能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考上举人,他们可不愿意大好前途毁于一旦!
于是,那两个本来就觉得自己只是陪同伴来的年轻举人当机立断,双双上前对着金万权和郭晟就作大揖道歉。一个说自己不明就里,只因同伴闲言碎语就错帮了人,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另一个说自己绝没有不尊重前辈的心思,刚刚自己进来之后就没来得及说话……
反正,两人态度诚恳,语气谦卑,以至于压根没来得及回答梁储和张寿的金万权和郭晟二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这一次却是终于开了尊口。毕竟,人家已经把姿态放到了最低点,他们也不希望再卷入这种不知所谓的无关人等。
“二位不用这样,刚刚……不过是一场误会。”郭晟年纪更大两岁,此时开口定下了基调,见朱二撇了撇嘴却没反对,周围的其余人也没见起哄,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就顺溜多了,“毕竟,二位也是陪着友人过来,不免就觉得他有理。”
然而,对于刚刚那位硬是跑过来叫嚣的家伙,他就没有这般宽容了,自嘲似的一笑后,又叹了一口气:“要说我和老金多年相交,志趣相投,所以常常一块去乡里走走。数年前,我们春日去应天附近一处村庄时,却见某位年轻相公带歌姬赏花,踏坏农人青苗却不肯赔。”
人这么一说,在场刚刚那些只是纯粹偏帮的围观群众顿时就爆了。春天农人正播种育苗的时候,就是刚刚这个嘴巴不干净辱人却被打的家伙,居然带着歌姬招摇,踩坏青苗还不肯赔?这简直太人品卑劣了!
见众人反应激烈,郭晟就淡淡地说道:“我们那时候一时气不过,不免责了他两句,可那位年轻公子却不服,我们就忍不住端出了科场前辈的架子,把话说得重了一些,没想到他就这么记住了我们,也记恨了我们。”
“你……你胡说八道!”那原本就捂着半边脸叫嚣要去顺天府衙举告的年轻举人登时又惊又怒,尤其是看见自己那两个同伴满脸鄙视地看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下子孤立无援,他就更急了,“你有什么凭据,莫要血口喷人!”
“当时的农人曾经说过,你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你。而且,郭兄所言若是有一个字虚言,叫我二人日后会试再无机会,你敢发这样的毒誓吗?”金万权忍不住插话,见对方登时面色涨得通红,他就冷笑道,“拿自己的科场前途来发誓,如何,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
张寿就只见那个死鸭子嘴硬的年轻人在迸出这么一句话之后,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那毒誓却是死活没能发出来。想来这年头的读书人,大多数都不可避免地信奉天地鬼神,牙疼咒似的发誓,到底不可能像坊间那些闲汉似的随口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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