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业没做成,罚站时偷偷溜号的四皇子就先东窗事发了——虽说在授课的陆三郎没工夫分神管外头的事,可奈何有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阿六在,当一堂课完结,陆三郎板着脸到外头时,跟出来的阿六就不咸不淡地揭发了四皇子偷跑的事。
而之前已经狠狠骂了人一顿的陆三郎淡淡看了熊孩子一眼,这一次却是一言不发拔腿就走。见此情景,反而是四皇子有些忍不住了,赶紧蹬蹬蹬追上去,随即就小心翼翼地说:“陆师兄,我没干什么,我就是问了问小花生,读书人除了做官还能干什么。”
“结果,听到他转述了老师的话,我很受启发……”
没等四皇子把话说完,陆三郎就打断道:“郑锳,你改过也好,立志也罢,这是你的事,用不着对我又或者对老师表决心。你刚刚嫌弃我讲的课内容粗浅,所以没心思听。没错,我讲得确实粗浅,但里头这些孩子还能认识几个字,还能知道算数,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要知道,这天下,有很多人甚至根本就不会数数,一旦十根手指数到头,他们就不懂怎么再继续往下数了。这样的人全天下有很多,他们无论是交纳赋税也好,是买卖交易也罢,全都凭别人一张嘴,自己毫无理论的机会,因为他们根本不懂。”
“你能想象,这天底下很多人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活,更不知为何而死吗?人非草木,更非禽兽,可是,这天底下,其实很多人就如同草木禽兽那样懵懵懂懂挣扎求存。生而无知,死亦无知。”
“我从前没觉得这些有什么问题,但自从听老师说,有朝一日,就和妇人能用更好的纺车和织机纺纱织布一样,如果很多现在得靠人力能做的活,都能用机器替代,那是什么样的光景?而想过这幅图景,我再想一想这天底下只能卖死力气求生的人,方才觉得不是滋味。”
一大通正经到不像是人称嗜财如命陆三郎能说出的话之后,陆三郎顿了一顿,见四皇子终于悚然而惊,随即默不作声地停下了脚步,他也不管这个熊孩子,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张寿那公厅走去。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那平板的声音:“你刚刚对四皇子说的那些大道理,当真吗?”
“当然真得不能再真了!”陆三郎一本正经地答了一句,可眼前倏然人影闪现,却是原本跟在后头的阿六横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
于是,他打了个哈哈,随即笑容可掬地说:“老师的这些理念我当然也认同,也愿意为之去努力奋斗。毕竟,就如同现在这公学,培养出来的人难不成都去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能出一个秀才兴许还可能,能出一个举人兴许也有可能,但进士却肯定不可能!”
“那这些人手出路在何方?可不是为我……咳,为老师和我的事业准备的吗?毕竟,之前要不是有这些熟练的排字工加入,我那书坊怎么可能雄霸京城?再说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识字的工匠,比不识字的工匠能做的事多了去了!”
“而且,衙门那些世代相传的吏职,也该变一变了。秀才都尚且要考,举人进士尚且要考,当官的不是生下来就是当官的,吏考却往往都是虚应故事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怎么行?”
陆三郎满脸恳切地看着阿六,心想回头只要阿六把这话传到张寿耳中,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然而下一刻,他却挨了阿六鄙视的一瞪:“你真啰嗦。”
见阿六扭头就走,陆三郎颇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伤感。
可是,当看到阿六来到呆呆站立的四皇子身边,突然出手摸了摸人的后脑勺,而四皇子登时如同炸了毛一般猛然一跳,看清楚是阿六时,怒容又变成了笑脸,追上去问了两句什么,他不禁又觉得一阵好笑。
哎,他那些话说给这一大一小听,其实真是白瞎了。好不容易他连自己都感动了……
一整天,四皇子都被张寿很不负责任地扔在中级班,然而,相较于最初时的心不在焉,在接下来的几堂课里,他却显得很认真。
这认真当然不是去听那些对他来说简直是早两年就学过的东西,而是他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些临时同学们的状态。
在他看来,大多数人那专注程度都相当高,但也有少部分人在抑制不住地打呵欠。而当他下课之后向小花生又或者萧成询问时,却又得到了让他心情复杂的回答。
“打呵欠很正常啊!因为有些人是六天干完七天的活,这才能空出一天来上课。毕竟,不是每家人都觉得孩子来公学上免费课是好事。再说了,有些家里或者族里是倾尽全力供其中一房的某一个儿子,其他人都要无条件为这个被选中的人让路,甚至还要出钱供养。”
“如果有不满这种现状的人家送了孩子来上公学,那么当然就要应对各种诘难。”
四皇子一直都觉得自己和三哥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压很惨,可当听到小花生这种满不在乎的解释时,他就登时觉得,自己眼中的悲惨,其实真不是一件非常大的事。
于是,一整天接受了一系列朴素而深刻教育的四皇子,当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他才偷偷摸摸溜进了公厅。然后,他就把陆绾和刘志沅同时吓了一跳。因为四皇子是在半路截下了张寿的马车,而后一到公学就被阿六提溜去了中级班的缘故,两人压根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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