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到底出自侯府,刚刚大胆直视御容,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此时那股胆气过去,他自然而然又低下了头,竭力避免去看张寿有没有给他什么暗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还算不错,可多年的经历,却让他没办法树立起太大的信心。
但他还是尽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父亲和伯父全都起自卒伍,如果没有父亲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上阵拼杀,他也没有现在的爵位和前程。所以家里那荣华富贵,是父亲应该得到的,而我等儿孙能享用,已经是得天之幸,即便所得不均,也没有怨天尤人的道理。”
“因为如若父亲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兵,那么,也许就没有臣这个儿子了。即便臣能够出生,那多半也就是一个从小顶了天混个温饱,在这么大年纪就不得不去光着脚种地、做工甚至乞讨挣饭吃的贫家子而已。父亲给我多少,对我多好,那是他的心意,而不是他的本分。”
就算他的嫡母很厉害,也只是打压,从来没有虐待或者暗害过他和其他庶子。较之其他豪门大宅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他只是被忽略,被冷落而已。父亲尚且能从一介小兵到如今的位置,他哪怕没有这样的武勇和胆略,但难道将来连温饱和小康都不可得吗?
张武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这些日子渐渐理顺的思绪,本来还只是纯粹给外人听的场面话,渐渐就流露出了真心实意。他突然转过身子,对着张寿深深长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多亏老师这些日子的教导,我才算是明白了。”
张寿本来就觉得张武这番话恰到好处,此时顿时笑道:“不要什么事都推在我头上,你有那样的想法,那是因为你自己成长了,也是因为你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成长了,于是大家彼此影响,耳濡目染,你们自然而然就破茧成蝶了。”
人家既然表达了最初的怨尤之心,又说出了成长之后的体悟,还顺便捧了一下他这个老师,着实面面俱到,他就顺带夸夸学生呗?谁让这番话说得实在不错!虽然他并不完全赞同。
而皇帝看惯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明争暗斗,此时听到张武这个答案,那就更加百感交集了。尽管之前见过那么多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远远要比张武优秀的,可他却觉得刚刚兴之所至,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着实是带来了不小的收获。
“好,真是很好。朕很意外能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来,竟是在宝座前来来回回走了两步:“这个世上,为人庶子者,大抵都希望为人后,继承家业,如此便可扬眉吐气,但大多数人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先祖,这家业又是如何来的?还不是筚路蓝缕奋斗打拼而来的!”
“埋怨长辈不公,该给你的没有给你,说到底,从一开始就输了。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输家的位置,只有输家才会喋喋不休埋怨不公。想当初南阳侯和怀庆侯当初从小卒到双双封侯爵,一向是无数人憧憬的榜样,可又有几人知道那险死还生的艰辛?”
皇帝感慨完之后,却又突然叹了一口气,随即重新坐回了宝座。
一个排行靠后的庶子,还能够理智地放弃本来就不可能继承的家业,可那些排行靠前根正苗红的嫡子,有几个能放弃那大好家业的诱惑,又有几个能不在背后怨怼父亲甚至母亲?
长子怨父母生儿子太多,分薄了家产;次子怨父母为什么不早生他两年;三儿子四儿子也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凭什么那些没能耐的兄长要骑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任何一个家庭要延续血脉都不得不开枝散叶,可开枝散叶的结果往往就是争抢家业。
就算本朝制度,家业诸子均分,可祖宅祭田,却是不分的,因为这是宗族传承的基础。
就和他能够把内库中的财产均分诸皇子,却绝对不可能把这皇帝宝座分下去一样。
意识到自己再赏识张武,却解决不了自己如今越来越觉得棘手的那个问题,皇帝最终还是有些意兴阑珊,继而轻轻点头道:“张武,你且好好奋发努力,朕很看好你。”
张武登时又惶恐又激动,慌忙屈膝下拜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刚刚那番话是臣真正的心意,但臣其实文不成武不就,也并未真正想好将来应该如何。臣只能说,努力跟着老师学习世间之理,学习为人处事,学习如何经营将来。”
张寿忍不住以手扶额,随即就抬头看向皇帝,欠了欠身苦笑道:“皇上,还请宽宥张武第一次面圣,所以有些语无伦次。他说的是真心话,但是……”
“好了,别但是了,朕听出来了,他觉得你这个老师不错,那就行了。”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说,“你刚刚说他有很多益友,他也认定了你这个良师,这不是很好吗?能有良师益友,方才能够让自己的心胸宽广起来,这是有利彼此的事情。”
皇帝接下来又问了张武几个问题,最后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柳枫,去东暖阁里,把朕书桌上那只梅花笔洗取来,赏赐给张武,算是朕嘉许他为子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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