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张寿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正闹腾的少年。要是平时,他早就用教鞭维持课堂秩序了,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阻止这两个高兴的农家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们,这时候才有点十六岁的样子。
没错,此时此刻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全都是出自农家,和他竟是同龄。
舅舅在顺天府衙户房当典吏,算是有门路的邓小艾,诨名邓小呆,从小在村里长大。
邓家祖上世代务农,自有的田地不过十亩,家里人口多不够糊口,所以也是张家的佃户——当然张寿现在知道,邓家恐怕应该算是赵国公家的佃户。
眼看两人笑闹,他突然若有所感,侧头一看,就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从前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没,因此他只以为是家里有什么事,当即撇下众人来到门前。
“她刚走。”
如此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换一个人绝对要一头雾水,张寿却好歹和人相处了三年,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明白,阿六说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过,他从朱莹的脾气很快就推断出,所谓的走应该不是回京城赵国公府,而是她刚来过这里,却又突然走了。
想到刚刚屋子里正在欢庆的这件事,他细细一寻思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便不以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乡间农家子考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好高兴的。随她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乡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点什么麻烦。”
见阿六点点头就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已经习惯了这位沉默仆人的张寿转身回来,可随即却想起,之前朱公权还透露过一件事——除却田宅之外,张家就连仆人也是赵国公给的。
可看阿六刚刚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把朱莹这个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张寿从来不怀疑自家三个仆人的操守问题——虽说中间生了一场导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吴氏,父亲不明的他,在这乡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三个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重新又回到了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学生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谈了什么,邓小呆此时见张寿回来,连忙迎上前说:“小先生,我爹娘说这两日就摆酒谢您!另外,从前你为了让我跟你读书,贴补我家不少,赶明儿我一定还!”
“还钱的事情暂且不提,再说也不是钱,我也就是贴补你一点口粮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能得到小呆这个诨号,邓小呆伶俐之外,还有一股迂气。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舅舅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果不是我跟着先生学会了算数和读写,又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字,会处理文书,哪里能越过他们得到去考令史的机会?更何况……”
他抬起头,脸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几道题都是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过和小先生的原题略有区别,是四个和尚一碗饭,五个和尚一碗汤,总共二百九十七个碗,问总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这道题,还有藤缠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长六尺,问葛藤长度。又有一道韩信点兵,三三数之余二人,五五数之余四人,七七数之余五人,问至少多少人。
我出场后就发现无数人唉声叹气,几乎没人能答上来,可我却自信肯定答对了!所以,我这些年又是吃又是学,如今还通过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应该好好回报小先生!”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算术题,搁后世也就小学生水准,奥数题说不定都列不进去,在如今却算得上是顶尖难题。见齐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会儿就报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不禁点了点头,同时对那位出题者也颇有些好奇。
虽说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数学题来难考生的官儿,还真是难得!
只不过,面对兴奋过头的两人,他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贺,但你也不能懈怠。顺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个新人,哪怕有舅舅帮衬,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恳恳学本事,一面好好学一学人际交往。”
“你也说过,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戏文里全都是贤惠妻子供养寒门书生,金榜题名之后,书生一面另结新欢,一面发妻还无怨无悔,但那都是编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读书,靠女人养,要脸吗?真要喜欢她,就该让她风风光光,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张寿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齐良。如果不说年纪,任凭谁都看不出来,齐良甚至还比他大一岁,只是从前发育严重不良。
“而小齐你要考秀才,我能帮你的就有限了。从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书五经教得我算是会背了,数学……咳,就是算学,我也学得很有心得。但时文这种东西,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就和吏考与童生试完全不同一样,数学和八股,实在是一点都不搭!”
扑哧——
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的笑声,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朱莹的,可阿六不是说,这位大小姐已经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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