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说的这话,自然不假。
“如果陛下不想要他的大秦江山了,那就让他尽管来杀我吧。”
蒙恬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些时日,陛下如此猜忌,若是旁人,早就心生畏惧,明哲保身早早退却了,吾之所以徒留在此地,都是为了先帝的嘱托。”
“陛下想在我的头上悬一把剑,那就让他悬着好了。这大柱国,我受便是。”
蒙毅听了,这才得知他兄长这些时日心田并不好受,因为他经常为皇帝所猜忌。
但是蒙毅身兼两职,自然忙的不可开交,就是今日随着他兄长回府,那都是搁下公事前来。
“兄长这些时日劳累了。倒是弟疏忽了,只顾着在兄长和陛下面前周旋缓和,忘记了兄长的感受。”
蒙恬自然委屈,他一心要报答先帝,但是在新帝眼中,就是他的原罪。
“今日之事,其实也事出有因。你嫂嫂和太后交好,想来是将我对王戊的不满转达给了太后,引得陛下和太后闹矛盾。如今这王戊又频频传来在地方巡查的政绩,堵住了悠悠众口。”
蒙毅听了,自然诧异。
“还有这回事。怎么府中内眷和宫中也有了牵扯。”
“事情说来话长。你身兼两职,且都是要务,自然不知道府中的事情,而且我也不想拿这些事让你分心。夹在我和皇帝陛下之间,你已经够为难的啦。”
蒙恬说着,拍了拍蒙毅的肩膀。蒙毅顺势握住蒙恬收回去的手。
“你我乃亲兄弟,在朝中,也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互相照料。蒙先帝隆恩,你我兄弟二人皆位极人臣,早就招了不少小人的嫉妒。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担心你和陛下之间的关系,稍有小人心怀歹念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兄长可就危险了。”
“我的事,倒教你担心了。我从未想过,事情会到今天的局面。”
“只是,听兄长方才的意思,这其中还有许多事端,为何不早些告诉毅。兄长的事就是蒙毅的事。”
蒙恬看着蒙毅,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兄弟两人面对面坐下。
“你可知陛下为何非要我带兵回驻关中?”
“自然是为了震慑诸国,防止六国余孽造反卷土重来。”
“这不过是其一罢了。我从前便觉得奇怪,陛下为何独独要我带精锐回到关中,而大费周章的重新安排兵力陈于匈奴之地。想我大秦兵力众多,当日遣散将近五十万将士,也并未挫我秦国锐士之气。虽然我手下蓝田大营为帝国精锐之师,但是其他兵力也绝不弱。”
“后来我见皇帝陛下居然有重启李信的意思,更是觉得奇怪,既然有了这位曾经攻齐破楚的名将,由他率领兵马驻守赵地,岂不是更为顺利。这也是我一开始不肯回朝的原因。”
“我原本以为,陛下初登基,急于弄权动兵,彰显威仪,所以我反对陛下。但是陛下执意坚持,我也无可奈何。”
“但是直到我调兵回到关中,陪伴在陛下身边。我本就觉得,皇帝陛下急于在朝中扶持可信之臣,但是对王戊此人提拔的过快,会引得其他上卿心有不满。尤其是昔日帝国的肱骨之臣姚贾,他身后可都是纵横家之士。”
“突然有一日,我从内妻那里得知,皇帝和太后之间起了争执。而这根源,竟然是因为我的话。我蒙恬多年为将,在外征战戍边,从来不管朝中宫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初听闻这些事,恨不得休妻,都怪妇人多嘴多舌,还最是心肠软,否则也不至于引起陛下再次对我不满。”
蒙毅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天都不见嫂嫂出来。
蒙恬说到这里,却觉得脸色一青。
“这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从前我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当我为了此事主动向皇帝陛下请求前往军中以远离这些琐碎是非之时,却遭到了陛下的拒绝。”
“我此时才发现,陛下原来是下了好大一盘大棋,而我不过是棋子罢了。”
蒙恬说着,满腹委屈这才得以发泄。
“陛下原来要的就是要我留在咸阳城,陪伴在陛下左右。如此,便可不动声色的削弱我在军中的声威,但是却反而增添陛下在军中的威信。而将蓝田精锐留在身边,为的也是提高皇帝陛下在军中的声威。”
“陛下一直在拟定巡视蓝田大营,要在行伍之中住半月之久,为的就是让三军明白,他们究竟该效忠谁。”
“如今又加封我为大柱国,实则是借用我的威信,稳定天下兵马。如此,先帝留下遗诏委以帝国重托的蒙恬,便成了二世皇帝手中一颗百里而无一害的棋子。”
蒙恬一口气说完,随后只得无奈摇摇头,接着又拿起酒爵猛饮。
蒙毅听完所有的这一切,自然也心中微微生冷意,但他也只是无奈陪他兄长一起饮酒。
蒙恬无不感慨的道:
“可惜了我蒙恬一心尽忠,但是却在陛下手中被当做棋子。”
蒙恬也是人,在这样的利益突兀完全大于感情维系的君臣关系之中,自然更加感念先帝。
只是先帝对于蒙恬,就真的是感情大于利益吗?
蒙毅听了,只是肃容对曰:
“昔日韩非子曾说过,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陛下得先帝信任,拜为太子,正是因为笃信韩非子之术。君臣之间,本就是利害关系。只是兄长和弟一心尽忠,不求其他,只为帝国,自己问心无愧便是了。”
蒙恬见他弟弟这般从容淡然,眼中皆是冷漠之色,自然道:
“你这些年来,倒是长进不少。”
“弟与兄长说过,赵高之事,对弟启发颇大。”
“我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声,可以供皇帝陛下利用,那么便由着皇帝陛下去为吧。只是我没想到,皇帝陛下会在这种最需要削弱我在军中的势力的时候加封我为大柱国。事情虽然反常,但我也只能认了。”
蒙毅迎着他兄长的目光,径直道:
“如此,兄长到时候可功臣身退。”
蒙恬迟疑半响,忽的若有所悟道:
“我本看不惯王翦,为一己之私急于功臣身退,不顾帝王之所急,但是没想到,到了最后,我还是做了王翦。”
说着,蒙恬持酒爵的手微微发抖。
“就怕,到时候,我蒙氏变成下一个王氏。不出五年,便家族没落。”
蒙毅握住他兄长的宽厚的大手,语气坚定道:
“兄长不用担心,有我在,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此中道理,我早已明白。是故明臣侍君务必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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