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接过葛巾,将被打湿的发髻和胡须一点点擦干的中年士人,赵无恤心里满是疑问。
在后世,东郭先生的故事家喻户晓,只是很少有人了解,这位先生却是和赵鞅一个时代的人。赵无恤本以为这是寓言故事里虚构的,谁料他征伐中山之际,却替赵鞅见到了这位东郭先生。
而且这位先生与寓言里的老好人形象还有些相似,一进门就请求赵无恤停止攻击中山。这倒是让无恤觉得有些新鲜,因为这些时日里跑来投奔的各路士人,基本是怀揣“妙计”,说可以助赵侯速灭中山,以此博取任用的。逆势而行者,还真就唯此一人。
是愚笨呢?还是大智若愚呢?得考校考校他。
于是赵无恤发问道:“先生是中山国的官吏?”
“不是,小人乃济北庶民。”
“先生是受中山国所托而来?”
“也不是,小人与中山公室素无来往。“
赵无恤有些糊涂了:“既然事不关己,先生又非中山人,若是按照郡县籍贯归属,还应该算赵国人,何苦要来劝说寡人停止征伐中山?”
东郭先生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道:“只因万事莫贵于义,今赵侯伐中山,为不义之举。”
赵无恤哑然失笑,帐内正看这热闹的赵国军吏们闻言,顿时也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人怕是得了癔症吧,跑到军营里说打仗不义。
尤其那些满脑子是军功和荣耀的勋贵子弟,更是不以为然,笑说东郭先生胡言乱语,赵国讨伐中山,是以堂堂正正之师伐之。
赵无恤也未阻止,而是静静地观察东郭先生的反应。
东郭先生没有被这些笑声吓到,直到嘲笑稍稍平息,才反问那些勋贵子弟:“小人听说赵国律法严明,如果有一人,进入了别人家的园圃,偷走了人家的桃李,此乃何罪?”
有人答道:“此乃盗窃罪,按照《赵律》,或断指,或罚钱,或服轻役。”
“然,盗窃之举,众人闻而非之,为政者得而罚之,刑律中也明令禁止,这是为何?只因盗贼损他人之利,而使自己得利,是不义之举。盗窃桃李尚且不义,那盗窃别人的狗、猪、鸡等家畜家禽者,更是不义,损他人之利愈重,就越是不义。但今日赵国伐中山,占其城邑,夺其百姓,迁其宝器,本应是大不义之举,二三子却交相称赞,这岂不是大谬?”
勋贵子弟们一时间没转过弯,被他绕糊涂了,理屈词穷,还是赵无恤笑道:“先生休要欺负彼辈年轻,偷换了概念。赵伐中山,是因为中山叛赵,不义在先,此举违背了黄池之会时的诺言,寡人是上承天子之命,下应百姓呼声,以侯伯的身份去讨伐,此乃义战。”
“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东郭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赵国如何操纵中山国内的贵族反叛一事,他常年在燕、齐、中山间走动,自然是一清二楚,却也不点破,而是说道:“君侯攻中山,为了攻取一个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时多达千余,少的时候也成百,除了直接作战死掉的,赵国与中山国的百姓因战争贻误农时、冻馁、疾病等而死者,更是上万!”
他的语气不由加重起来,几乎已经变为斥责:“自古以来,除了少数几次外,这天下就从来没有过义战!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倾覆社稷,百姓离散,废灭先王,何利于上天?何利于鬼神?何利于百姓?如果说中山背弃盟约是小不义,那君侯因怒而攻伐中山,却是大不义!”
“大胆!”帐内视赵无恤如神,视军功为升迁坦途的勋贵子弟顿时怒了,拔剑要斩东郭先生,却被赵无恤制止。
“寡人从不因言杀人,汝等退下!”
对于赵侯而言,这位东郭先生,是越来越有趣了……虽然他屁股坐在赵国的对立面,但也说明,这世上不论哪国,都有在野的高人啊。
勋贵子弟们恨恨地下去了,东郭先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有些激奋了,过了一会,才放缓语气道:“这是小人一孔之见,何况,如今中山已经求饶请降,愿意割让滹沱河南岸土地,君侯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奈何还要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木,堕其城郭,覆其社稷,迁其重器,一味地要灭亡中山呢?”
这东郭先生是个很有学识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他绕逻辑是自取其辱,赵无恤便单刀直入地说道: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中山乃鲜虞白狄所建,戎狄豺狼也。如今就算中山国蜷缩起四肢,弓起背埋起下巴,像蛾蛹一样曲身,以此求得赵国的怜悯。但狼就是狼,等危机过后,中山必然反扑,往赵国的心腹之地狠狠捅上一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于距离首都邺城才三百里的中山国,一贯多疑的赵无恤是不会允许他们作为独立的政权存在下去的!
东郭先生却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诫道:“但是君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戎狄用夏礼,则应华夏之,鲜虞人进入河北已百余年,沐浴华夏之风,建国曰中山,处处效仿赵国,中山爪牙变钝,尾巴卷曲,已经不是狼了,而是被拴在诸夏门边的一条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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