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方允许的借贷利息是三成,可宋仁借的却是六成。
而且逾期不还没有延期,也没有什么利滚利。
“……田地被官府收了,卖了,小的欠债还不上,一家子都成了佃户……”
“兴和伯,一旦认定是逃了,原有的田地就会被卖掉。”
常宇有些唏嘘,方醒却很冷静,问道:“一般都卖给谁?”
“当地的……”
这个问题几乎不用回答,看马荣的脸色就知道了。
王英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就说道:“伯爷,大人,这叫做卖荒送荒,都是本地的士绅买了去,其实也没什么钱。”
半卖半送……
王英知道今天将会是颠覆性的一天,所以大胆的道:“后来朝中有恩旨,免去遭灾地方的税赋,可……那些佃农照旧是要交租的。”
皇帝怜惜百姓,就下旨免除赋税,富人免了,佃农依旧在交租,交给地主。
常宇面带苦涩的道:“你继续说。”
他觉得自己有些高高在上了,民间疾苦几乎不知。
王英退后了一步,说道:“本地粮长里长手段厉害,那些农户交不起摊派,只能去借贷,越发贫困,小的这些年见了少说上百户因此致贫的……”
“摊派?”
方醒郁郁的问道。
王英尴尬的道:“伯爷,就是巧立名目……找名目收钱……但最怕的还是科买。”
这人是豁出去了,方醒点点头,常宇马上说道:“尽数道来,本官保你。”
常宇堪称是封疆大吏,这样一位大人物说保他,王英顿时激动的不行,马上就把那些手段数落了出来。
各种耗费的名目,各种辛苦费茶钱,各种收粮时的把戏……
“......科买最怕人,上面要某些东西,就给钱让人去和买,可那些人又转给了青皮,青皮就去百姓家榨取,最后一文不花,甚至还会多收许多,全都被那些人给分了……”
常宇眨巴着眼睛,渐渐的有泪水盈眶。
方醒只是仰头看天。
“……百姓不但是怕赋税之外的榨取,更怕的是役使,也就是杂役,什么名头都有,最怕的就是承接官差伙食,几乎一年可破家。还有各色差使,上面一声令,百姓就得出人出钱……”
“苦啊!”
方醒以为会是宋仁叫苦,可没想到居然是常宇。
常宇以手捂面,哽咽道:“本官早不察觉百姓之苦,渎职!这是渎职!”
宋仁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脚,:一双草鞋黑乎乎的,脚趾皴裂,大拇指的指甲甚至都翻了起来,边上能看到流脓的痕迹。
方醒想咆哮,想发怒,可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这是从根子上烂掉了,必须要有割掉腐肉的勇气和决心,否则大明必定会积重难返!”
方醒看着周围的百姓,看着那个马荣堆笑着走过来。
“伯爷,当初宋仁一家揭不开锅了,学生就借了银钱给他使唤,后来他举家远遁,学生也没想过报官追捕,只是可怜他,等他回来之后,就让他一家子种地,也好养活……”
这是一双厚颜无耻的眼睛,这是一张无耻的嘴……
方醒挥手!
啪!
就在马荣应声倒地时,常宇的巴掌才从他刚站立的地方划过。
常宇鼻息咻咻的冲过去,抬脚就踢。
谁见过布政使踢人?
马荣被踢的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一身青衫上全是尘土,脸上也被擦破多处……
“畜生!畜生!
常宇气喘吁吁的踢打着,最后被两个官员给死死的抱住。
马荣已经起不来了,他伏在地上惨嚎着,可方醒凭着丰富的经验就断定他的骨头没断。
“此事不是一个马荣,而是千万个马荣,常大人,下定决心了吗?”
常宇点点头,转身挥手,旋即随行的衙役就如狼似虎的过去提起了马荣,然后一路往村里去了。
小刀终于在妇人的帮助下把三个孩子叫了过来,然后分了糖。
甜甜的糖让那三张脏兮兮的脸蛋上浮起了欢笑。
“爹,甜,甜……”
小女娃跑到宋仁的身前,蹦跳着,把从嘴里吐出来的糖递给他。
“爹,你吃,你吃……”
宋仁刚从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马荣被收拾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闻言低头,看到女儿那张欢快的脸,泪水不禁扑簌簌的跌落下来。
“哎!”
农人的哭泣有多种,可这种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无声抽噎最为感伤。
小女娃缓缓蹲下,然后看着自己的父亲,抹着眼泪道:“爹,吃糖……”
无声的抽噎变成了大哭,宋仁就像是个孩子般的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前方,用尽了全身的精气神在嚎啕大哭着……
妇人也在哭,抱着两个孩子哭。
融化了糖的唾液,粘稠的从孩子的下唇流淌下来。
这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来自于小民郁积半生的悲伤。
那几个被拦在外围的读书人看到了马荣被踢打,看到他被人押解着进村,看到了宋仁一家的悲恸,也看到了常宇的落泪……
这是怎么了?
“兴和伯,本官要上奏章。”
常宇唏嘘着说道:“本官有罪,治下紊乱,百姓煎熬,本官有罪……”
方醒面色严峻的道:“这不是一地,而是整个大明都差不多,常大人,现在你该知晓为何要尝试取消士绅的特权了吧?”
常宇点点头,说道:“不过是几十年,乡间已为这些人盘踞,百姓任由他们宰割,再延续下去,这大明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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